隆冬(1 / 1)

  今夕是何年?

  赵遥看着窗外那棵枇杷树迎风摇曳,不由得抽离着。

  窗外那颗枇杷树在这些年里充分的汲取营养,逐渐枝繁叶茂,一副已然长成的样子。

  好像都要结果子了。

  他从屋子里出来,慢慢的走到树下站定,看着上面的记号出神。

  七笔。刻在树上的划痕一共七笔,代表着这棵树已经种下了七年。

  七年,两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这是她离开的第七年。赵遥垂下眼帘心想。

  他走到树下的摇椅旁边坐下,在枇杷树的遮蔽下开始望着远方放空。这七年里,他经常如这般抽空来树下坐着,一坐就是许久。

  院子里空荡荡的,玫瑰枯萎后,院子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赵遥依旧守在在北城大学任教,时间过去这么久,他早已荣升博导,可以自己带学生了。

  说起来他的学生,赵遥脑海里下意识的浮现出来江景星,他和许愿,是自己为数不多能记住的人。

  江景星和许愿大三那年选修了赵遥的课程。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并非机缘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第一节课,赵遥就注意到了他们。

  他注意到江景星有两个原因:第一,江景星和许愿对着他一起发呆,眼里带着无比浓重的不解,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怨。

  二是,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这些年赵遥带过的学生无数,可偏偏对他们印象深刻,原因无他,赵遥在他们身上看见了一些很久没见的东西。

  比如说紧张的时候手指微蜷,比如握笔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的握住笔的三分之一,比如他摇头的幅度很小,笑得也不开心。这些都是另一个人身上的影子。

  是季镜身上有的东西,时隔这么多年,赵遥依旧能够一眼认出来她的影子。

  他很久没在别人身上见到过了季镜的影子了。

  那一刻赵遥心里就有了一个隐约的念头。

  于是赵遥格外的注意他,找人调了江景星的资料,生源地果真是洛水。

  看到洛水一中那四个字的时候,赵遥的眉心一跳,而后面上又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深不可测的样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乱了。

  季镜走后,赵遥再也没有过情绪上的波动,他像是一个机器人一般日复一日的执行着写好的程序,从不出任何的差错。

  可是那一天,赵遥对着繁忙的课题,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难得提前下了班,步行回家,走到那个红绿灯的时候,他停下驻足,看着这个灯下发生新的故事。

  然后直起腰板,神色如常的回家,四合院里燃起炊烟,赵遥今天的晚饭依旧是阳春面。

  只不过他回来的匆忙,忘记去超市里买酸奶了。

  他独自一人坐在餐桌上,数不清是多少次的翻看着沈三发过来的那三年。那是赵遥从未涉及过的人生。

  赵遥看着她生活的动态,不自觉就笑了,而后泪水和面汤混为一体,分不清楚哪一个更咸一些。

  他早就知道,分开之后,苦的不仅只有他一人。如今在季镜离开之后回望她的生活,绝望更上一层楼。

  自那之后,他就会在上课的时候,多看两眼江景星,又或者说不是在看江景星,而是透过江景星看另外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那年的冬天北城没有下雪,可赵遥还是去了故宫。这里依旧一片庄严,和许久之前一样。他在那里碰见了等待他的江景星。

  江景星上前和他打招呼:“赵老师。”

  赵遥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开口道:“问吧。”

  赵遥没兴趣知道江景星到底是从何得知他和季镜的过往,也不在乎江景星的来意到底是什么,赵遥在他的眼睛里窥见了埋藏起来的陈伤——他们都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你为什么不来找她呢?”江景星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数的不解,带着沙哑的,掩盖不住的痛。

  “因为……”

  赵遥看着辉煌宫殿上的獬豸,看着它永远都在这里守着故宫,像是此生不可违抗的天意一般。

  “我当时想要的太多了。”

  赵遥以为赵家会心软,赵家以为赵遥会妥协。他们谁都不会让步,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你……”江景星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是周念告诉他的,他们一起去季镜的坟前扫墓的时候,周念说的。

  她早就心有所属,即使为了这份情搭上了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

  “你后悔吗?”江景星看着赵遥如死灰一般毫无波澜的面孔,问。

  “你还记得《离骚》吗?”他没回答,只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江景星明白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这是季镜教的,他不会忘。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靠这些来怀念她。

  “你为什么不结婚?”江景星沉默许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院子里有颗枇杷树。”赵遥道。

  “风一吹过的时候,摇曳生姿,我就会感觉是她回来看我。”

  “况且,这世上能与我结婚生子的仅她一人,她不在了,枇杷树已种下,便只等结果的那天。”

  江景星终于看到那张脸上泛起的笑意,尽管上面带着无尽的苦楚,却像是只有此刻才短暂的活了过来。

  这让他对赵遥的怨就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

  自己得知季镜去世的消息都如此痛苦,那他呢?

  他痛失所爱的锥心程度远非自己能想象。

  在他的心里,他已经娶过季镜了,这辈子不会再娶别人。

  那次故宫分别后,他们二人默契的没有提起这件事,期末考试的时候,赵遥看着成绩,心想江景星不愧是季镜的学生,他和许愿在人才出众的北城依旧能拔得头筹。

  此后江景星再也没有出现在赵遥的面前,直到今年夏天。

  他上完课之后,如往常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下一秒旋即有人敲门,赵遥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身上闪着光的少年。

  “赵老师,好久不见。”他笑。

  比起来四年前的少年意气,他身上多了些沉稳气息。

  “好久不见。”赵遥并不意外,江淮最近要结婚了,他是知道的。

  所以江景星出现在他面前,来给他送请柬的时候,赵遥丝毫不觉得意外。

  和江淮一样,江景星脸上也有了一丝名为释怀的东西。岁月总是会将所有的往事稀释,最后归于淡忘。

  “小叔说,今晚上在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好。”

  赵遥坐在枇杷树下,对着那颗树无比温柔的说道:“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那天赵遥和江淮一起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赵遥在宿醉中回想起那个四处弥漫着大雾的凛冬。

  2028年的冬天,江淮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相亲和假结婚,即使再难过也要承认,季镜这一辈子,只爱过赵遥一个人。

  江淮想得到季镜的爱,可是没有,他只有一个丈夫的身份。

  赵遥想和季镜结婚,可是他除了季镜的爱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身上都有彼此得不到的东西。两个人深陷同一个困局不可自拔。

  拔雪寻春春不再,烧灯续昼昼却完。

  江淮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正如季镜所说,他的人生路还长着呢。

  他的人生可以和季镜交错一段时光,但是这段时光过去了也就彻底过去了。

  他在季镜离开的第七年遇上了能让自己和过去握手言和的人,于是也遵照家里的意愿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尽管江淮永远都不会忘记季镜。

  赵遥也不会。

  这些年,赵家一直试图让赵遥回去

  。

  赵老爷子再次给他安排相亲,可笑的是那个女孩像极了季镜,坚韧,聪慧,漂亮,甚至连家世都一样的凄惨。

  他理都不理,直接回到他和季镜的家,对着窗前的枇杷树出神。

  他耳边回想起来赵谦转述的赵老爷子的话:

  当年拆散他们,是因为赵遥身上所肩负的重任不得不为。

  如今妥协,是因为他作为长辈,看赵遥孤苦伶仃这么多年,于心不忍。

  好一个于心不忍。

  赵遥觉得无比的讽刺,几乎是要笑出眼泪的程度。

  如若真的于心不忍,他当初命悬一线奄奄一息的时候,怎么就不肯放过他们?

  如若真的于心不忍,为何在洛水机场非要再次强行遣送他出国?

  如若真的于心不忍,又怎么会看他们各自痛苦好多年。

  好一个于心不忍。

  一句于心不忍,就能抵消掉他们错过的余生的话,这未免太过荒唐些。

  痛失所爱这么多年,他无法原谅。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季镜,也只有一个赵遥。

  失去了就是彻底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他知道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赵遥去参加江淮婚礼的时候,远远的望见一个人,他在过去的档案中见到过这个人,季镜的心理医生,闻远。

  闻远端着酒杯上前来到赵遥面前站定,他面带笑意的看着赵遥,却什么都没有说。

  该怎么形容他的笑呢?

  赵遥在心里想,那是一个充满遗憾、惋惜、不舍、却又无比释然的笑。

  他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敬赵遥,一饮而尽后,说:

  “没见到你之前其实我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用一份感情将自己困入死局,我觉得很荒谬。”

  闻远笑:“现在我懂了。”

  他看着赵遥的眼睛,这个全国闻名的心理医生此刻已经知道,这人早已困死于自己的心坟之中,解脱不出来。

  闻远拿起桌上的酒再敬他:“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赵遥当然不觉得闻远是因为他是季镜的爱人所以来敬他,这个心理医生把最初想告诉他的话全部隐藏起来了。

  他在一开始是想告诉赵遥关于季镜在洛水的事情的,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却选择缄默不语,可是没有关系,赵遥想知道的东西,总会知道的。

  在后来的人生中,赵遥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庆幸他得知了那些事情,还是该觉得不幸。

  他以为此生独留他一人对抗这二十年如洪的光阴已是极大的痛苦,可是万万没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接踵而来,彻底将他困死在牢笼中。

  为什么不联系他?

  因为她觉得,在赵家的他才是他原本没有被打乱的人生。赵遥应该是那个永远骄傲的赵遥。

  因为她的出现破坏了兰玉原有家庭的和睦之后,兰玉依旧对她无微不至。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所以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会被人坚定的选择,更何况是赵遥。

  因为赵老爷子和她说,赵遥是他送给国家最后一份礼物,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他回归家族为国家做贡献。

  赵遥觉得季镜真过分啊,考虑到了所有人,可是唯独没有考虑他到底愿不愿意。

  他在怪她。可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

  赵遥没有办法怪她。

  因为在所有没能和她相守的日子中,每一天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生不如死。

  那年冬天他亲手为她做了蛋糕,将她从寒冰谭中彻底拉出来,可是她最后却毅然的吞了那么多的抗生素和安眠药。

  那段时间,她在想什么呢?

  赵遥看着眼前的这颗早已长成的枇杷树,忍不住出神的想。

  在她点燃生日蛋糕的那一瞬间,是不是也想让赵遥出现在自己身边再抱一下自己?是不是也在泪水中期盼着赵遥回归家族之后能够余生顺遂?

  赵遥不知道。

  赵遥不知道她是如何熬过的八次电击治疗,赵遥也不知道她在失去大部分记忆的情况下到底如何艰难的回到洛水,赵遥甚至不知道,这些年,和他分开的这些年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季镜最爱吃阳春面,可是她在洛水的这些年每一次都做杂酱面。

  她喜欢喝酸奶,可是家中常备的却是纯牛奶。

  她吃不惯北城的烤鸭,却总是会带半只回家,原封不动放进冰箱之后,再拿出来解冻。

  她对着街上的冰糖葫芦泪流满面。

  季镜许久之前说过,就算没有爱之后,也照样活下去。

  可不是这样的,她说了此生唯一的谎,她骗人。

  赵遥在一片温柔的晚风之中捧着心口的玫瑰流泪,这朵金玫瑰依旧闪闪发光,可是他的玫瑰却枯萎了。

  玫瑰枯萎后,他也随风去。

  四合院之中的枇杷树亭亭如盖,在四面高墙中困住了赵遥许多年,形成一个无解的死局。

  赵遥在这一年冬天开始接收学生,正如季镜希望的那般,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身于研究,企图发挥自己人生的余热。

  他和盛津他们的公司在次年春天上市,这意味着,赵遥再也不用受赵家的钳制。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些。

  这一年,盛津和周念的小女儿出生,盛家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这是他和周念的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小孩是个男生,盛津经常带着他来赵遥家里,因为赵遥的前车之鉴,盛家和周家轻而易举地妥协。

  赵遥看着他跌跌撞撞的冲着自己跑过来,嘴里还叫着干爹,下意识心想,如果季镜还活着,如果没有命运的作弄,他们的孩子应该也和他一样大了。

  盛婉和她的爱人祁连在三年前彻底尘埃落定,纠缠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最后依旧和少年倾心的人相知相守,相伴一生。她还是那个大小姐脾气,可是却多了些柔和,她的爱人消解了她身上所有的尖锐。

  徐驰从国外回来之后自己创办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他依旧是单身,像是在等什么人一般。

  江景星和许愿修成正果,在这一年的夏天结婚,那天天气特别好,晴光相照。他见到了她爱着的十七班里的所有人。

  这是季镜离开的第八年,一切看起来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这些年,兰玉和赵谦会经常出现在这个小院子里,他们总是会劝赵遥向前看。

  每当这时,赵遥总是会看向那颗枇杷树,看着它枝繁叶茂,却永远结不出果实来。

  有一天赵遥在课题组待到很晚,那个时间差不多是图书馆关闭的时间了,他走在路上,恰逢月圆时,路上的学生纷纷拿起手机拍照,而后发给自己列表里的某个联系人。

  赵遥看着那如此皎洁隐晦的月亮,没来由的眼睛酸。

  他已经独自看了许多年的月亮了,早已习惯才对。

  这些年来,他看故宫落雪,看西海葬月,看时节轮转,看着所有的回忆,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回来。

  他守在那个小院子里,和那颗带着疤痕的枇杷树相依为命。

  赵遥在季镜离开的第十九年,他48岁这一年,突然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和那颗树一起枝桠疯长。

  像是春天再次来临。

  他将自己手上的研究生全部带出来之后宣布此后不再继续招生,他为所有的学生都提供了一个好去处,给他们留好了后路。

  他在二十年里鲜少踏出北城,却去了南城大学故地重游。赵遥走在南城的街道,看着南城人来人往,恍惚着出神。

  南城处处有她的音容笑貌,可赵遥心里清楚,人人都不是她,她早已魂断香消二十年。

  他在海边静坐了许久,独自一人看了日出,那光依旧照的海水无比潋滟,只是身边没了那个一起看海的人。

  他离开时顺道去了洛水见了江淮,两个男人在江边相对无言。

  时光苦痛,心中成结,谁也忘不掉。

  江淮在一片沉默中声音沙哑的开口问他,他说:一定要走吗?

  一定要走吗?

  赵遥问自己。

  他看着江面吹来的风,想起这些年独自看过的雪,独自去的青城山,独自度过的每一个长夜,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被他圈进怀里,要听他念晦涩难懂的诗词歌赋了。

  他看着江边的晚风吹动流水,带起阵阵涟漪,远处候鸟归家,落日之下一片静好。

  可是他的家呢?

  他家里只有一颗枇杷树,无人等候他归来,无人与他立黄昏,更何谈,笑问粥可温?

  太久了,赵遥心想,二十年的光阴真的太久了,活着的每一天都无比的煎熬。

  他敬江淮,并由衷的祝他余生顺遂,也敬自己,他答应季镜所有的事情都做到了。

  赵遥再一次回了西山,这是他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回西山,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回西山。

  兰玉和赵谦看着他老泪纵横,时光荏苒,他们早已经不再年轻了。

  赵遥对着他们叩首,长跪不起。

  他想起二十几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跪在这求娶季镜,恳请他们成全。一眨眼,时间过去了许多年。

  兰玉和赵谦最终放他走。

  赵遥回到了那座小院里,在那里度过了此生最后的时光。

  他在次年秋天病重,却硬撑着一口气,生生的熬到了那一年冬天。

  赵遥离开的那一天,恰巧是季镜离开的第二十年。

  在北城上空绵延了二十年的大雾难得散去,他看着窗外的枇杷树终于结出果实,将玫瑰置于心口,就此长眠,终了此生,享年49岁。

  他在逐渐散去的大雾之后仿佛看见了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来接他回家。

  她笑着叫他,眉眼间的雪山全部消融:

  “赵遥?”

  “季镜。”

  他也笑,只是那笑容中充满了泪水,赵遥对着她张开手臂拥她入怀。

  十里雾散,此后,他们永不分离。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吾与吾妻,两情相悦,奈何万物无常,人生有尽,阴差阳错,天人两隔。今吾埋骨树下,不求来生长命百岁,但求相知相守,生死不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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