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1 / 1)

但白起秉性冷静,绝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时刻以秘密身份骄人。他遥遥看见芈戎出营,便立即下马拱手肃立道边:“前将军白起,拜会蓝田将军。”芈戎一马冲出,却见道边一员大将拱手报号,便骤然勒马:“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说!”翻身下马便是一躬:“芈戎久闻将军英名,得罪!”却是一派军营豪爽,毫无作态之象。

白起虽也知道蓝田将军芈戎名头,却是素不相识,眼前寥寥两句,便知芈戎是通达坦直的老军脾性,顿时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将军握我三军咽喉,白起何敢当得罪二字?”芈戎早听甘茂说了白起的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见这个年轻将领竟是厚重礼让,不禁大是好感,哈哈大笑着一拍白起肩膀:“有为难处,尽管找我!牛肉大饼给你最鲜的!”白起向来不苟言笑,却也不禁大笑起来:“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谢过!”芈戎笑脸骤然收敛,低声道:“快走!我得先见见国命根子了!”白起双眼向四面一瞄,低声道:“一过离石,命根子便由王陵护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护,此事怕后不怕前。”芈戎眉头一皱:“王陵是谁?几多人马?可靠么?”白起低声道:“断无差错!他前行三十里,我们随时都可策应。”芈戎急得直搓手:“误事了,老哥哥回去该狠狠骂我了!”白起一挥手:“不误事,正要借重将军呢,听我说了……”便在芈戎耳边一阵急促低语。芈戎大手一拍:“妙!便是这般!”立即回头高声下令:“移营城北河谷!”

月亮爬上山头的时候,芈戎与白起的营地合在了一起。

芈戎职司几乎便是秦军的粮草辎重总管,北上人马又是有备而来,衣物军食带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马队北上时刚刚开春,骑士还是贴身棉衣外铁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经是五月初将近麦收时节,一个月间征衣不解驰驱不歇,厚厚的衣甲缝中已经生满了虱子,一出汗便燥痒难耐,急需换单夹军衣。芈戎久做军需,自然深知军中时令,两营合并驻扎,立即下令将迎驾带来的单夹军衣全数搬出,让白起人马全部换装,又将换下的棉皮军衣连夜运往阳周军库,以蓝田将军名义下令:“洗浆干净缝补妥贴,着军路驿站快马运往蓝田大营充库!”如此一来,白起马队人人轻装,竟是可着劲儿高喊了一阵“蓝田将军万岁!”

天将黎明,拔营起行,两支人马分道扬镳:芈戎一军大张旌旗仪仗,密匝匝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正南直下,过高奴,越雕阴,沿洛水直下关中;白起马队则偃旗息鼓,从西南方向沿北地郡进入泾水河谷,直下咸阳。

三日之后的夜半时分,乌云遮月,万籁俱寂,惟有一片蛙鸣回荡在田野池塘。咸阳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马队衔枚裹蹄,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过了酆水,终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静谧的章台顿时活起来了!魏冄与白起马队一会合,一阵低声商议,立即将嬴稷接进章台,安顿在章台中心一座四面石墙的大屋里,由一个百人队住在屋外庭院专司护卫,其余九百铁鹰锐士便由王陵率领驻扎在章台外围的松林里做机动策应。一阵忙碌完毕,魏冄对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烦琐多礼,反倒误事。王子但吃但睡,将息恢复便了,外事有臣等操持机断,王子无须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头计议反倒误事,舅父相机决断便是。”魏冄一躬:“王子深明事理,臣等自当全力以赴!”说罢对白起一挥手:“走!到我帐中,事稠着呢!”径自腾腾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栎阳令迅雷飙风,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这个舅父我还是五六岁时见过的。但有将军,嬴稷何虑?你去吧。”白起一声“臣告辞”,便也去了。

魏冄的总帐设在章台宫门,实际上便是刚进宫门的第一进,来过这里的大臣吏员们都呼之为前庭。寻常无事,这里都是当值吏员、内侍、护卫的公事房,分为两厢十间。中间一条宽两丈多的青石板庭院,尽头便是一座巨大的蓝田玉影壁,绕过影壁便进入了国君庭院。因了章台宫后依山冈密林,没有通道,一旦有事,这座前庭便是进出最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便看准了这前庭是扼守章台的要害,便直接将自己的公务堂设在了这里。两个心腹随员,一个贴身护卫,一间最简朴的书房,便是这座总帐的全部。

白起走进书房时,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详一副羊皮大图。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便慨然拱手道:“公若担心,白起便亲率锐士千骑迎接蓝田将军。”魏冄抬起头大手一挥:“精铁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将军且坐,你有更要紧的事。”白起席地坐在案前,终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虑不周:蓝田将军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着他遭遇袭击呢,偏是我想不出此人来路,所以疑惑,将军且莫多心了。”白起困惑道:“蓝田将军遭遇袭击,难道是好事么?”魏冄皱着眉头道:“蛟龙一出水,我心便安。这种事,打得越准越好!他不露头,你却找谁?”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袭击蓝田将军护卫的王驾,便是谋逆铁证?”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谋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的。”白起不禁感慨:“公大明也!若如白起,只知打仗,何能虑及战场之外?”魏冄不禁大笑:“将军未免自谦了。魏冄一见将军,便知白起将成大秦栋梁!若无将军,这场大事任谁也拿不下来。”白起素来端严厚重,不禁便红了脸拱手道:“公谬奖白起,愧不敢当。”魏冄揶揄笑道:“魏冄只会刻薄人,谬奖之事,却是历来不做。今日你我初识,魏冄一句断言:你我同心,大秦无敌!”白起慨然拱手:“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将军此言,魏冄当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那便改日大白了,今日却要听公号令呢。”

魏冄笑容立即收敛,指点着案上大图道:“我已得到三处密报:其一,赵国廉颇兵出晋阳,企图进犯河西;其二,蓝田大营八千铁骑被左庶长嬴壮调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壮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经秘密分批进了咸阳。将军以为,这三件事关联如何?”目光炯炯地盯着白起,似乎要考校一般。

白起毫不犹豫道:“这却是一目了然:以赵国进犯为夺位时机,八千铁骑镇外围,一千老兵夺宫廷,使我内外不能兼顾,彼却一举成势。”

“正是如此。鸟!嬴壮这厮却是歹毒!”魏冄竟站了起来,狠狠骂了一句。

“白起敢问:八千铁骑,何人领兵?”

“裨将嬴显,还是个王子,直娘贼!”魏冄又骂了一句秦人土语。

“嬴显?”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显何许人也?”

“何许人也?”魏冄双目突然圆睁,凌厉地盯着白起。

白起低声道:“嬴显本是前军部将,我接掌前军主将后查看过国尉府文档,嬴显是当今王子的同母庶兄,芈王妃的亲生子,十年前从楚国入秦从军。”

魏冄惊讶得又气又笑:“你是说,这小子是我外甥?”

“正是。公需冷静思之。”

魏冄一时焦躁,绕着书案转了两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入谋逆,便是谋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却拱手道:“嬴显在军中也是猛士名将,素来没有歪斜行迹。以白起之见,此事可能有解。”魏冄目光一闪:“你且说来。”白起一阵低语,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将之才也!”立即拉着白起入座,一阵密商,白起便匆匆去了,魏冄却从庭院绕过影壁,直然来见嬴稷。

灯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须臾不离的吴钩。在燕国几年,由王子特使而沦为人质,嬴稷已经对上层权力场的冰冷与无常有了超越年龄的感触。好端端一个燕国,竟被一个阴鸷凶险的子之搅得几乎亡国,燕国王族也几乎在这场大乱中玉石俱焚被连根铲除!这一切,都是燕易王过分信任子之,让子之拥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乱的日子里,燕国一片血腥。先是子之与燕国太子姬平双方都追杀自己的政敌,平民国人也趁机抢掠商贾富家,王公贵胄与外国使节变得比寻常平民更危险更可怜。后来便是齐国占领军的大肆杀戮劫掠,使蓟城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废墟!若不是母亲机变,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栎阳公主的下落,带他到残留燕国的北秦部族落脚,嬴稷母子几乎肯定的要死在拉锯杀戮的蓟城。

历经劫难,好容易燕国动乱平息,空前的饥荒与瘟疫却又降临了。饿殍遍野,白骨当道,燕国举目荒凉。半农半牧的北秦部族本来就储粮不多,又要支撑栎阳公主与太子姬平的部分军粮,赶动乱平息时,便战死饿死了几乎一半精壮。那时侯,嬴稷母子也只有跟着余下的老弱病残走进了燕山,扒树皮、挖野菜、徒手狩猎,过起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学会了辨认各种树皮与野菜野草,也学会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学会了拼命逃脱猛虎、豹子与燕山苍狼的本领。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他却长得精瘦的一个长条儿,根根肋条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头架子,嬴稷却机敏矫健得惊人。爬树赛过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苍狼豹子,抓起一条山蛇便能“唰!”地撕开蛇皮血肉生吞!每晚回洞,还总能给母亲带回些许猎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便是一只半只野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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