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章(1 / 1)

“假相面君了?”蒙骜第一个闪念便是吕不韦将蒙武事禀报了新君。

“假相暮时入宫,完诏即被纲成君接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稍一沉吟,蒙骜便将秃纸诏书递给了王龁。王龁端详片刻一点头:“没错!当年我代武安君为将进驻上党,昭襄王发来的便是这等密诏,纵被敌方所获也难辨真假。只是,此时非战时,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长史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蒙骜突兀一问。

“不想知道。”桓砾不置可否。

“新君处境艰危?”

“无所觉察。”

“也好!老夫奉诏便是。”蒙骜正色拍案,“老夫却要言明:锐士入宫之前,新君但有差错,老夫惟你是问!”

“天也!”桓砾一摊双手哭笑不得,“王城护卫素非长史统领,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如影随形盯着国君也!”

“新君信你!”蒙骜大手一挥,“自古宫变出左右,老夫不认别个!”

“好好好,老朽告辞。”桓砾也不辩驳,只摇头拱手地佝偻着腰身去了。

蒙骜将桓砾送到廊下回来关上厚重木门,便与王龁又是一阵计议。四更时分王龁起身告辞,到廊下飞身上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去了。马蹄声渐去渐远,咸阳箭楼的刁斗声在夏夜的风中隐隐传来,恍惚无垠山塬连绵军营如在眼前,蒙骜心绪难平,不觉便向后园的胡杨林信步转悠过来。入得军旅四十余年,大战小战百余次,蒙骜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时便与他敦厚交好,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嬴柱将孤独羞涩的少子嬴异人送到了他家读书;三年前,嬴柱又将立嫡无望的庶公子嬴傒亲自送到了他的帐下从军。但凡疑难危局,嬴柱都是第一个说给他听,不管他有没有上佳谋划。为免无端物议,两人过从并不甚密,然则紧要关头那份笃厚的信托却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骜看来,嬴柱并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个强势靠山;然则,嬴柱在大处却从来不懵懂,对人对事既谨慎又坦诚,心有主见而无逼人锋芒,思虑周密而不失旷达;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数十年老太子,无功无过无敌无友,平淡得朝臣们竟往往忘记了还有这个老太子,寻常见礼竟是呼安国君者居多,鲜有对即将成为国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种敬畏。不管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所致,还是平庸寡淡的禀性所致,嬴柱总归是少了一种强势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慑品格。然则,嬴柱毕竟在一个不世出的强势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环下平安走了过来,你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么?从心底说,蒙骜喜欢这样的嬴柱,甚至不乏赞赏。根本处,便在于蒙骜觉得嬴柱与自己禀性有几分暗合,政道命运与自己的军旅命运更有几分相象!蒙骜也不止一次地觉察到,这个老太子同样赞赏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骜始终相信,只要嬴柱能撑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便能放开手脚与山东六国开打,为武安君之后的秦军重新争回战无不胜的荣耀与尊严!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议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则去矣,顾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为陌生隔涩的新贵吕不韦。要说将在外不及召回受临终顾命,也是情有可原。然则,嬴柱给他这个最是堪托的通家“老友”竟连只言片语的叮嘱也没有留下,却使蒙骜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许寒心——人但为君自无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说新君嬴异人,蒙骜虽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经变得很模糊的早年琐事了。如今的嬴异人已经年近不惑,从邯郸归来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在朝会上见过一次,蒙骜几乎连他的相貌都说不清楚了,谈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间成了新君,举措却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实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国危难朝局不明,国君第一个要“结交”的便是重兵大将,自古皆然。可这新君嬴异人非但不见他这个上将军,且连任将之权都交到了那个处处透着三分妖媚的太后手中,当真教人不可思议!若说未受挟制而甘愿如此,蒙骜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然则若受挟制,又如何传得出密诏?可若未受胁迫,又何须要蒙武密行还都?莫非新君在防范某种势力?防范谁?吕不韦还是华阳后?抑或还有别个?甚至包括他这个老军头?不,不会,新君绝不是防范他!若得防他,岂会召蒙武密行还都?如此说来,新君防范者不是吕不韦便是华阳后?虽说吕不韦于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顾命之臣,然则,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当年商君之于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于那个三分妖媚的华阳后,原本便该戒备提防。然则仔细参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么是提防纲成君蔡泽?也不会……自问自答,自设自驳,老蒙骜终归是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素称缜密的蒙骜第一次感到了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实在平庸,章台之夜有三个关键人物,自己竟是个个没底处处疑云,想信信不过,想疑疑不定,却何以提大军做中流砥柱?……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荡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

“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便是一声大喝。

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却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总角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呵呵,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是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是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总角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还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嗨——”蒙骜长长地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做甚要立这等军法?”

“想不来。”小儿沮丧地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

“好好好,小大将尽管揣摩,老大将却要咥饭了,走!”

“不能咥!”小儿一步蹦前张开两臂挡住又神秘兮兮地摇摇手,“大父附耳来。”蒙骜板着脸弯腰凑下,小儿便搂住他脖颈低声说有人守在厅堂,大父不能去!蒙骜皱着眉头笑道,那教老大将饿肚皮么?小儿连连摇头,那人车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游荡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骜当真皱起了眉头,那人甚模样?知道是谁么?小儿大眼珠忽悠一转,该是吕不韦,没错!蒙骜大是惊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吕不韦?小儿得意地笑了,父亲书房有张画像,写着吕不韦名字,与此人一模一样!蒙骜又是惊奇,噫!你父甚时有得吕不韦画像?小儿忽悠着眼珠咕哝,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对!三年前!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吹牛号也!三年前你小子几岁?小儿陡然红脸赳赳,三岁!我记得清楚!说不准甘愿受罚!蒙骜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将无错,走,去看个准头。大父该大睡一觉再会客不迟!小儿很不以为然地嚷嚷着。知道甚!蒙骜拉起小儿便走,老大将一日只要有个盹儿,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厅的果然是吕不韦。

吕不韦也是一夜未眠。华阳后的明压暗示使他隐隐不安,从寝宫出来立即找到桓砾,说要即刻面见新君。桓砾沉吟片刻便找来了老给事中,老给事中又找来了总管老内侍,老内侍虽然一直皱着一双白眉不说话,最终还是将吕不韦从密道曲曲折折领进了重重殿阁中一处最是隐秘的书房。新君嬴异人正在灯下翻检一只大铜箱中的竹简卷宗,对夤夜前来的吕不韦似乎很觉惊讶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朦得好似梦中一般。吕不韦见礼之后直截了当地禀报了华阳后与他的全部对话,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于新君与华阳后如何相处,该当未雨绸缪有个明确谋划。吕不韦话未落点,嬴异人便焦躁得来回彷徨,直说太后要杀他!他已经几次看见了黑衣剑士的影子在王城飞来飞去!他先要藏匿起来躲过此劫,否则万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动了黑冰台?”吕不韦思忖一问。

“对对对!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异人惊恐万状。

“敢问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郸之时?”

“是……是在邯郸!”嬴异人眼珠飞转,终于点了点头。

“敢请君上出舌一望。”

嬴异人稍一犹豫,还是走到了吕不韦案前的侍女铜灯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头。吕不韦打量一眼又淡淡一问:“君上梦中凶险追杀可多?”“对对对!”嬴异人连连点头不胜惊恐,“万千绳索捆缚!野狼虎豹吞噬!刀剑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丛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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